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姜妙香谈《得意缘》:“京白比韵白费力”
白口戏凡京白与韵白夹念者,俗称“风搅雪”。就小生行来说,大都是跟花旦和小丑同演,我们叫它“三小戏”,是最有俏头的一类戏。可也很不容易演好,太随便了则流于轻浮庸俗,太矜持了则又不像“斗哏”耍笑的样子,这是就所扮角色的身分而言。我个人的体会,念上韵的白口(“韵白”),只要懂得四声,抑扬顿挫、轻重快慢、段落句读(音逗)念得正确,分得清楚,安排妥帖,听上去就能顺耳。京白,有人以为就是北京话,能说北京话的人,他要使点儿劲一说,不就是京白了么?那么试问:北京的女士们都不用练劲头,学气口就能演花旦玩笑戏了么?那是“嚷”,不是“白”,没有长劲,不能送远,说不多久就嘶哑了,事实不是那样简单的。
“风搅雪”的小生戏,穿富贵衣如《秦淮河》的安道全、《鸿鸾禧·棒打》的莫稽;穿帔的如《闺房乐》的赵子昂;扎靠戏如《天门阵》的杨宗保、《延安关》的狄青;褶子戏如《得意缘》的卢昆杰,是小生戏比较重要的几出。
姜妙香之《八大锤》
《秦淮河》一名《贪欢报》,小生是《水浒传》百八将中唯一卫生工作人员、绰号“神医”的安道全,他是祖传内、外两科的儒医,他应当雅而且酸,才合于大夫的身分。剧情是“托塔天王”晁盖中了栾家庄的药箭,吴用命张顺去赚安道全到梁山入伙,并疗治晁盖。这时安道全在勾栏院中迷了头啦,玩儿穷了,被鸨儿百般揶揄,穷途落泊,但还赖着恋着不肯走,虽不若昆剧《绣襦记》中郑元和,穷得卖兴儿,当头巾,“卖了零碎绸子”(戏班作为富贵衣的同义语,因为富贵衣是黑褶子上缝些不整齐的各色零块绸子),唱“莲花落”,安道全可也不像嫖院的公子们穿花褶子而改穿青素褶子了。照例:文小生穿花褶子,家境稍寒者穿有色的素褶子,如蕉月、淡青等色。近来大家觉得太素了不好看,于是在边、角或大领上绣一些小花;穷生则穿青素褶子(这个“青”字北方都作黑色、玄色解,正旦穿黑色的帔,就名为“青衣”,这可能从诗词中以头发为“青丝”而体会来的吧?一笑);若赤贫则穿青素褶子加上零碎绸子,就是莫稽、陈大官一类的穷生了;而《连升店》的王明芳和《秦淮河》的安道全,虽穷而尚不致乞钱讨饭,则青素褶子足矣(昆剧称穷生为“黑衣生”,再穷到鞋都破了,则称“鞋皮生”,一般衣箱里似乎不备这种“富贵衣”)。安道全跟鸨儿耍半天嘴皮子,两人念了许多药名,有触景生情之趣,但须跟大夫请教请教,若念错了要闹笑话的。
《闺房乐》这出戏可太雅了,赵子昂是宋代八贤王的后代,可又做了元朝的大学士,他的书法称为“赵体”,与其画马号为“双绝”夫人管仲姬画竹有名,又通诗书,凭他俩的风雅劲儿可不能随便耍笑(与安道全跟儿的耍笑绝对不同),只能在闺房戏乐上着眼,由情生妒,轻怜蜜爱,描写得不失儒雅,又不贫(不寒酸)不俗(不庸俗),才算合于身分了。
我对莫稽、陈大官这种角色,则与赵子昂刚巧相反,要贫要俗,二人是穷秀才沦在乞讨之中了,但莫稽是过得几天饱暖,就想承受金松“那根杆儿上”的;放了知县,即赶走岳父,推江杀妻;陈大官是革去秀才,浪荡冶游,及至陈伯愚认为儿子,即嘱陈芝:“大相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,袍子、套子、帽子、鞋子俱要新花样的。”这种角色须演得既贫且俗,才合其身分。
姜妙香、章遏云之《鸿鸾禧》
《天门阵》倒没有什么,杨宗保父是元帅,妻子又是新元帅,这个劲儿就够瞧老半天的,剧中是小俩口子闹个脾气,憋个劲儿,及至犯军规、耍劲头过了份,妻子下不了场,才挨了打,开始是耍着玩儿,以后是弄假成真了,可是真中有假,老爷子不知,给绕在中间大大地为难了,“斗哏”就在此处。
至于《得意缘》的卢昆杰,他自吹是“文武全才”,虽也读过书,练过武,可背“四书”不如太太,双戟也耍不好,处处出洋相,常充假内行,不过是“半瓶醋”的中等人物而已,所以身分倒好扮,怕的乃是此戏太大,京白太多不好办。全部《得意缘》共分八本,跟《雁门关》一样,过去要分八天演,才能从容齐整。若要一天演全,非斩头去尾,大下剪子不可,这样,情节必似断若续,粗枝大叶,不能像绘画那样工笔细描,其细膩精彩之处,必将大为减色,全套反而粗略,有何意义?
《得意缘》全剧的细目我已不很记得了,第八本的“务农”,有五个人在场上,走“四门斗”连唱带身段的,足能热闹一、二刻钟,是“极视听之娱”的一个结尾。记得明代梁伯龙写传奇,他有三条规律,大意是“首如凤头(要美丽),中如猪肚(要丰满),末如豹尾(要响亮)”。这个《得意缘·务农》和梅先生新剧《西施·游湖》(也有范蠡、西施、侍女等四人载歌载舞的场面),都可说是大本戏响亮的“豹尾”吧!
《得意缘》第一本的细目为“访婿、卖艺、招亲、打婿”,将剧中作为反面人物的狄龙康因受奸臣陷害,不得已落草为寇的原因先给点出,为女儿的青春而出山访婿。小生主角卢昆杰奉母命访亲不遇,而落泊卖艺;花旦主角娇养天真,恃艺逞性。二位主角的性格环境都给提纲挈领地透漏出来了,尤其说明要不是卢昆杰穷途无归,也不致贸然跟人家做女婿去的。目前台上这第一本大都给省去了,从二本开始。
姜妙香、林秋雯之《得意缘》
第二本的细目是“教镖、说破、恶饯、下山”。小生的上场白,有“我看那老儿行踪诡秘,虽有仗义之心,恐非良善之辈”,他是久居岳家,觉察出岳父狄龙康的为人,是一个绿林大盗(当然他仅观察了表面,没有了解到狄龙康是被元朝官府“逼而为盗”的真情),毅然想脱离虎口,可见卢昆杰这个人很有决断。所以在“说破”一场,读着书本上场,听到狄龙康“与一伙强人商议,要杀官劫库”,所以他向狄云鸾说破时是很占上风、有说服力的。狄云鸾这位小姐,前面洞房打婿,好像娇而且骄,不守妇道,此际经丈夫说破,也能知道久居绿林,终无结局,转而讽劝她的母亲和祖母;以后不避艰阻,随夫下山(“恶饯·下山”)。后来还能守义投江,真如小生唱的那句摇板“你不愧女丈夫贤孝留芳”。所以这第二本的情节,是全部《得意缘》最重要的关目,紧张曲折,而后突破,足可演上六、七刻钟,也可算是全剧生、旦二角最难演、最精彩的部分。我前面说过:《得意缘》这戏太大了,但要是只演第二本,那也算不上太大了不是?把其他散漫的场子删节些,把精力贯注于一处,也较易见好,近来除荀老板还连演头、二本外,大都仅演这第二本,这是北京俗语“酱汁中段,最够味儿的”。
念京白与通常说话的嚷嚷不同,说话只求人听得懂,能表达意思就行了,念京白可不然,让满戏院的人们能听出还不算,还得让人家听出抑扬顿挫的美劲儿,知道这是戏里头的事来;在念的人还要“做、念”一致,声容并茂(任何戏唱白之时,无有不与身段、表情相应者,而以京白要求尤高念韵白速度较慢,是朗诵体;而京白大都是快速度的语言体,若口齿不著落,如浮光掠影似的一带而过,就不能达到要求的。因为凡是夹杂京白的戏,必是含有调笑戏谑,轻松愉快,也许所谓喜剧性的成分居多。要是面呆身僵,正儿八经的,戏情就没有了),而且眉梢、眼角、口形、面部神态等,都要配合得生动自然;念京白的嗓子也要经过严格锻炼,要沉着有力,要高亮达远(这就费了劲了)。“自然”二字尤属要紧,因为沉着、高亮就免不了借助嗓子以外的其他器官来推动发音,这样一做劲,容易影响美观;反之,不有力,不响亮,不达远,就不能达到逗人的要求。念京白是不是跟话剧或群众场合的讲话相彷彿,有感情,有力度,送得远,听得清,才能抓住群众,使人感染;如不然,台底下只瞧见他嘴皮动,而不了然他的意思,就要人声骚动,“望望然而去之”了。
念韵白的戏,到《群英会》也算够累的了,可是我觉得还比不上二本《得意缘》,就因为京白的尺寸比韵白快一点儿,要是一字一句,顿挫抑扬(其中就字找音,可以拉长音或缩短念,这是偷气、找气口),接碴儿不紧,露了空隙,不就松了劲儿么?所以说京白比韵白为费力。
姜妙香之《群英会》
还有一点最重要,京白里面大都掺入大量的北京俗谚,和北京邻近区如三河定兴的土话,直到苏州话。苏州话在清末时期,舞台上尤很盛行,称为“苏白”,可能是昆曲的余波未敛,外地人还在欢喜它“土话”是离开本地就会感到陌生的。就说北京的土话吧,也有上等下等,官场民间,或在旗(满洲人)不在旗等等区别,说得文一点儿:是“我国地广人多,方言难于统一”。所以我们在台上说土话,真不能保险台底下每个人都能听懂。那些京白太多的戏,为的是“逗趣”,我们叫它“玩笑戏”,台上之人可以不受文词或剧本的拘束,触景生情,抓人物,抓时事,用家常随便形式的土话,逗出许多笑料,引得台下“掩口葫芦”,或哄堂大笑;如果能够出之以幽默或冷隽一点,使人“忍俊不禁”,回味无穷,那是最上乘的了(反过来说,像卢昆杰在“说破”里引了一句定兴土话:“修脚儿不修,还有一个蜡头儿呢”,意思是尚有时间,“为脚鸡眼疼许了愿”等,那多么庸俗而难懂啊!),这才是京白的特点,可以起到韵白难能的作用。
有人因为京白有地区的局限性(主要是北京话),又夹上了土话,使观众可有不了解剧情的遗憾,说:不如把京白免了吧!这又不然,譬如说,一出玩笑戏《打杠子》,却叫花旦跟小花脸文绉绉地念上韵的白口,雅则雅矣。你能笑么,还像《打杠子》么?《得意缘》“教镖、说破”,是小两口子闺房调笑意趣极浓的二场戏,要是不念京白,或者除去土话,恐难显出俏头来,用如今的话说是演出效果不佳。况且再有“志于道,依于德,居于仁,由于义”,“自行束修以上,我未尝无海也”,“我未如之何也矣”等掉书袋的上韵白搀在一起(这尤其难以让听懂),这种雅俗共赏的“风搅雪”,就更增喜剧性的风趣了。
另一方面,如果一台大戏,剧情虽有悲欢离合之分,但都是严肃的唱工和上韵的白口;或是大小“三块武戏”(前轴武旦或刀马旦戏为一块,中轴短打武生戏为一块,末轴长靠大戏为一块,过去排戏总是这样定律,称为“三块武戏”),每一轴若不夹一出“三小”的玩笑戏解解嘲,展展颜,一场戏听下来,不叫人揪着心的紧张或闷得慌么?吃一顿“大荤筵席”,能不夹一二道甜食或蔬菜么?以上我说了些不能少京白戏,也不要除土话的想法,不一定正确,主要是说,要逗个乐儿,才能解闷醒神,继续欣赏后面的好戏。
古语有云:“一人向隅,四座无欢。”是说一个人的矜持,可以引起许多人的不快。到我们演京白戏的时候,真常有“四座腾欢,一人向隅”的情形,不用说这位绷着脸的先生,一定没有听出可乐儿来,这岂不是我们大大的遗憾么?早先,唱戏可以不一定求人尽懂,“孤芳自赏”,“曲高然后和寡”;听戏的也不要求全能听懂,这叫做“逢场作戏”,与讲堂听课不一样。可是我们从艺术的立场讲,京剧已是通俗的戏剧。“通俗”就是要人听懂,不要与昆曲或是古典音乐“等量齐观”,相提并论,还是对京白或土话加以剔选,以适应人们对语言的理解,使大家能听明白为是。
记得汉朝有位扬子云,他曾经笔裹纸到长安去,向舆徒隶卒打听各地方言(因为这些人或是从各地来的,或是到过各地的),记下来写成《扬子法言》一书,是过去未有的方言专书,想来这也是一种学问。所以我想有机会把《得意缘》戏里的京白和一些土话,用文字给解释出来,给听戏和爱好方言的先生们看看,也许可逗一乐,那就非请何大夫大力协助不可。
(《戏剧日报》1945年4月16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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